1911年4月24日,广州黄花岗起义前,林觉民给自己的妻子陈意映写了一封绝笔信。这就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上的《与妻书》。
但陈意映怎样回应?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她不过问了一个问题。
觉民:
信我看到了。那天你在广州被捕的消息传回来,我们一家七口就赶紧搬了家。我虽然正怀着你的孩子,行动不方便,但想你既然做这么大的事,我受这一点苦,也不算什么。即便你坐牢,总有再见的一天。没想到在光禄坊早题巷这栋偏僻的小房子里,收到了你托人辗转送来的绝笔信。
这封遗书,后来被放进了博物馆,无数人为之感动落泪,还被两岸不约而同地选进教科书。可我那时看完,只想跟你一起去死。我17岁嫁给你,不想23岁就当寡妇。
你的父母都跪在我面前,让我看在我们的孩子依新才五岁、我肚子里还有第二个孩子的份上,再艰难也要活下去。你死后不到一个月,我就早产了,可怜的孩子一出世就没有了父亲。
虽然你从来不把你内心的志向告诉我,但你在做什么事,我大概还是知道的。你跟他们去秘密开会,我在门口帮你望风;如果不是因为怀孕,跟你一起假扮贵妇运炸弹去广州的也会是我。我曾经给你说过:你要干革命事业,请一定把我带上。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当时你答应了,想不到真到远行的时候,你还是没有说一声就走了。
你在信里说,你本来想跟我坦白,但又怕我有孕在身承受不起悲伤。在你心里似乎觉得,你一句话不说就走掉、死去,我的悲伤就变得能承受得起似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也不知道你曾对你的朋友说:
“如今的同胞都知道革命刻不容缓,但都因为不能断绝家庭情爱,所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现在我家有年老的父母、年幼的弟弟、年轻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儿女,尚且肯去从容就死。就算石头木头知道,也会为我掉泪的吧,何况是人呢?现在大家的情况都跟我差不多,甚至还有身死之后父母兄弟妻子陷入饥寒交迫境地的。所以要是说,我死了之后而同胞还有不觉醒的,我绝不相信。”
这些话你相信,但没有对我说,因为你不敢。你有勇气去死,却没有勇气告诉我你即将去死。你怕我哭着拉着你不要你去?你怕自己会心软打退堂鼓?还是怕面对把全家人统统放上你理想祭坛的那个自己?
你在信里还跟我说,“我确实愿意和你相依为命直到老死,但根据现在的局势来看,天灾可以使人死亡,盗贼可以使人死亡,列强瓜分中国的时候可以使人死亡,贪官污吏虐待百姓可以使人死亡,我们这辈人生在今天的中国,国家内无时无地不可以使人死亡。到那时让我眼睁睁看你死,或者让你眼睁睁看我死,我能够这样做呢?还是你能这样做呢?”
为了将来有可能会死,所以你现在就要抛下我去死?我不是很明白。你说你爱我所以才必须去死,只是却连一个让我表示异议的机会都不敢给我。
我知道,死对你而言并不可怕。你怕的是我和孩子牵绊着你,使你不能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知道,古往今来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成功的事业,总是要有人作出牺牲的。只是你认定了:只有流血牺牲才是最好的方式。既不负国又不负家,你自认为做不到,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做到。只是如果这世代真像你说的那样无可救药,那么忍辱负重地活着、慢慢地去设法改变,似乎要比痛快就死、寄希望于死后无知者会觉醒要更加艰难——只是你选了更容易的。
现在你连自己的命都奉献了,我又能说什么呢?你若泉下有知,看到今天的状况,想法会不会有改变?世界上好多事,并不是我们一开始以为怎样、就一定会怎样的。你声称死而无憾,对自己问心无愧,希望你对我和孩子、还有你的父母也是这样无憾无愧。
你当时如果告诉我,我会哭会伤心,会像你意料中那样拦阻你。你若坚持要去,我会跟你说:如果一定要有人捐躯,那就让我们对调位置:我去慷慨就义,你来承受余生的悲伤和艰难。你会怎么做?你忍心让我在你死后独自承担抚养子女成人的重担,却不忍心当面让我知道。
觉民,你说你最爱我所以才不告诉我,我现在觉得,你不告诉我的原因,是因为你的最爱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的理想。为了你的理想,包括你的生命、父母、妻儿这些一切你都可以抛弃。
以上这些话,都是你临行前如果跟我坦白,我会告诉你的事。你死了,这世界上多了一封信,让千万人感动落泪;我的两个孩子却少了一个父亲。你说你必须去死,否则大家都得死。可现在你不在了,大家却都活得好好的,除了你的家人孩子。我知道,这就是你写信时想要的。
你的那封信让亿万人感动落泪,可我落泪只是因为伤心。不是因为你最爱自己的理想而伤心,而是为了我的两个孩子。比起他们能不能活下去,你更在乎那些你不认识的、需要你用死去唤醒的其他人,你更关心他们能不能为你的牺牲而有所震动。只是你的理由太高尚,我那点小小的卑微的感情,实在无力承受。在那些宏大的词汇之下,即便所有情人都成烈士、所有爱妻都成寡妇,似乎都是斩钉截铁非此不可的。
现在你走了两年,说实话我也没多少时间想你,因为活着本身就够艰难的了。如今家里贫病交集,我也快死了。我只是还不知道,我们的大儿子依新也会在我死去两年后夭折。你知道会不会伤心?既然人总是要死的,那他短命夭折或是长命百岁,对你而言可会有什么分别?
你的理想那时是不是告诉你:若当下不去死,以后便是苟活?
更多更大的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所以我不再问,也无话可说。我只是想反正我也死了,终于能跟你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对话了。我们会在九泉之下重逢吗?还是不见的好。有什么就写信吧,就像你那天临行前一样。
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假如让你失望的话,对不起。
意映绝笔
附:林觉民《与妻书》,1911年4月24日。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也,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膻,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汝其勿悲!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其使我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挽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间,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见告,我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时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无时无地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重圆?则较死为苦也。
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
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 吾家日后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傍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思。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能独善其身!嗟夫!纸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类比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末三月念六夜四鼓,意洞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