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话一时爽,一直脏话一直爽

2019-08-19 21:09:58

1

虽然“文明”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排名高居第三,然而人生在世,时刻准备着保持文明状态,也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写葬花吟的林黛玉总算是高雅型女神了吧,但在《红楼梦》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林妹妹也有放飞自我的一刻:

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严格来说,放屁算粗口,不算脏话。虽然都站在文明的对立面,但粗话和脏话是有明显区别的。粗话主要用于发泄情绪,在社交时反而有突破限制、增进亲密的良效;而脏话的攻击意图明显,背后更隐含着虚拟的强权:我可以把你为所欲为。

就博大精深的中文而言,要判定究竟是粗话还是脏话,一般都需要具体语境。所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粗话有时会让人听起来十分受用。最常见的例如上级对下级,如果领导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能不能麻烦您离开这个房间”,那证明领导的拒绝和冷漠已到达极点,没有挽回的可能了。但如果领导只是言简意赅的一句“滚!”——即便音量再大,也意味着领导还把你当自己人,像韦小宝韦爵爷这样的,反而会“周身骨头为之大轻”。

但脏话没有这样的功能。脏话就是拿来攻击对方的,你可以用我也可以用,用到最后甚至脏话都被洗干净,成了全民通用的口头禅。

例如“混蛋”本来很脏,因为蛋是王八蛋之意,而王八是妓院的龟公,所以“混蛋”就是妓女和龟公产生的杂种。但年深月久,龟公的职业消失之后,混蛋的肮脏指数也就慢慢降低,即便用来骂人威力也有限,更有父亲骂自己儿子小魂淡的。

另外“哇噻”原本也脏得不折不扣,来自闽南语。哇是我,噻是活塞运动的塞,译成北方话就是我操。不知什么原因,哇噻脱去了脏话的外衣,完全转型成了中二少年口中的惊叹语气词。

至于我操,如今就更不能以简单的脏话视之。即便一度是黄暴代言词,但现在根据两个字不同的读音,能表示的情绪远远超过骂人的那一种。

当然作为书面语写出来还是有点辣眼睛,于是就产生了“卧槽”“握草”“我擦”这样更转折的擦边球。语言的演化有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我勒个去”其实是对“马勒戈壁”的结构模拟,再而进一步缩略成“我去”。如今天天“我去我去”的千万人,没几个知道我去的前世今生。

2

作为五千年文明古国,中文的脏话词汇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脏话一定是用来骂人的,但骂人的话并不一定很脏。以孔子为例,他在《论语·宪问》里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七个字成为后世至少三大骂人话的源头:

1 老而不死是为贼,简称老贼。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王朗就是“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2  贼的意思本来是“有害的人”,但后来更多地当形容词使用,例如《水浒》里动不动就骂“贼配军”。但《金瓶梅》里潘金莲和西门庆互称“贼强人”“贼娼妇”,则已经从辱骂变成一种助兴的情趣用语。
3 老而不死,后世人民觉得太文绉绉不够琅琅上口,就改成了“老不死的”。

与孔子齐名的孟子,对骂人话当然亦有贡献,例如“禽兽”就是他的发明专利,亲自用来攻击自己的反方辩友杨朱和墨翟,“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对于有文化的人而言,即便是孔孟,都还是显得太直接了,不够含蓄蕴藉,没有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真正骂得稳准狠,是需要智商的。例如清代文人袁枚好男风,年过七十仍然带着两名美少年伴游,于是时人就送他一句“子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虽然一般脏话的尖酸生动远不及此,但以往全民识字率低,几个人有这样的行文能力?对于大众而言,既然要使用脏话,当然要浅显易懂接地气、用最小的学习代价获得最大的侵略成果。所以脏话要脏,一是要涉及“粘湿恶心”的东西如屎尿屁脓包,再就是公认不登大雅之堂的性器官和性活动。

不仅是中国如此,全球人同此心。英文里最常见的脏话,就是“Asshole”“Fuck”一类。《脏话文化史》的作者 Ruth Wajnryb 说,如果有新字典上市,她会第一时间先查F打头的这个单词——它可以当作字典的诚意度测试,如果定义没有完整地写出这个词的用法,就基本可以断定这本字典不靠谱。

中国自从杂剧小说之类的白话俗文学兴起,日益取代以往的文言雅文学之后,越来越多的脏话词汇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文学作品中。写“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元曲大家马致远,笔下也常常流出这样的句子:

傻屌,放手!我赶相公去。
洒家知道,我杀那傻屌去!

虽然出于爱护视力的考虑,如今一般都写作“沙雕”,但词汇的原意是抹杀不掉的。另外也许由于发音相近,“鸟”也成了同义词。在被金圣叹称为古今第一才子书的《水浒传》里,据统计“鸟”一共出现过157次,其中一大半出自鲁智深、武松和李逵这些最受人喜爱的英雄之口。

比如话事人宋公明刚刚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在宴席上透露一点招安的口风,李逵就跳出来大骂“招安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宋江于是暴怒。因为梁山上下所有派系都知道:李逵是最红最专的宋江嫡系——自己人首先跳出来骂鸟,招安工作今后还怎么开展?

跟鸟对应的,是“屄”这个字。在堪称中国最伟大小说的《红楼梦》里,这个字从丫鬟到姨娘口中都屡见不鲜。由于实在难堪入目,许多与之同音的字,纷纷被拿来作替身,最常见的就是逼迫的逼。

在佛教经典里,“苦逼”原本是被逼迫之下苦不堪言,例如“见诸众生烦恼苦逼,起大慈悲。”(《佛说华手经》)或是“然我父王,见我舍家,闻道出家,大生苦逼。”(《佛本行集经》)。但因为逼这个字被一盆脏水从头淋下,现在已经难以直视了。

3

只是攻击对方本人,总显得不够过瘾,再加上男权至上的性别歧视使然,最脏的话往往以其母为圆心、祖宗十八代为半径、性器官为攻击武器、嘴炮意淫为主要方式、让你知道你的整个家族都能被他蹂躏,这才能达到最恶毒的核威慑效果。一言以蔽之,就是“他妈的”为典型发散的这一句。

跟《金瓶梅》《红楼梦》动辄提及下三路的尺度不同,《西游记》算是看上去最文明的了。孙悟空顶多骂“呆子”“夯货”,神仙们最多也是“泼猴”“这厮”,基本保持了相当风度。但唯有一句露了马脚,齐天大圣常常对敌人自称“外公”“你孙外公”,什么意思?X你姥姥的。

鲁迅在杂文《论“他妈的”》里的确说过,“攻击别人,却先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不止国人如此,全世界都一样。2006年世界杯决赛,意大利马特拉齐侮辱齐达内的母亲和姐姐,于是齐达内一头撞过去——没办法,宁可不要冠军也忍不下脏话这口气。

在男权至上的父权社会里,男性是征服者,女性是被征服者。在这样的不平等状况下,侮辱女性最能带来快感。宁波话里的“娘希匹”,其实是“希娘匹”的倒装,意义不言而喻。人类一边孜孜不倦地歌颂伟大的母爱,一边又乐此不疲地以最恶毒下流的词汇把母亲和女性贬损到难以启齿的地步,只能说天使和魔鬼一起生活,实在是太刺激了。

如今的出版业,对所谓的脏字几乎是零容忍。有作家写到女生对男友的恨,原文是“你这个傻bi。”结果到了编辑手里,改成了“你这个傻瓜。”不屑的切齿之恨,摇身一变成了卖萌撒娇。

但口语中的脏话却不怎么容易回避。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孔庆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一度怒骂“去你M的、滚你M的、草你M的”。事后不但无丝毫悔意,反而洋洋自得不可一世,从此人赠美名“孔三妈”。

无论如何,脏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因为它毕竟是核心价值观的对立面,也是粗俗、野蛮、下流、无脑这些负面价值的集大成之物。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文明社会,脏话即便存在,也终归不宜在公众场合宣之于口——因为这跟公然随地大小便,其实性质相同。

 

参考:
公号“单向街书店”《论“他妈的”:藏在脏话里的文化》
公号“中信出版集团”《“我靠”到底是不是脏话》

 

野蛮用语

c70
c70
表态
  • 个喜欢

  • 个香蕉皮

消息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