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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以前,他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文艺男神;中年之后,他是远离尘俗的一代大德,世外高人。
他的一生活出了普通人的好几辈子,他无心做传奇却活成了传奇,他能让每一个中年男都自惭油腻。这样的人以前是罕有,以后估计也将绝迹。
他中年前叫李叔同,中年后法号是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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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出生在天津,比鲁迅大一岁,但家世比鲁迅好得多。他的父亲李世珍是进士出身,后来辞官经营盐业,自此发家致富成为银行家。母亲王氏是家中的三姨太,二十岁生下李叔同时,李世珍已经六十八岁。
虽然是庶出,但李叔同的家境着实不错。即便在五岁上丧父,与年轻的寡母相依为命,也依然能过着钟鸣鼎食的公子生活。他是早慧的神童,从小经史子集无所不窥,除此之外金石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都是样样熟稔。
天赋性灵,又无严父管束,李叔同十来岁就成了天津有名的佳公子,混迹于风月欢场之中。他和福仙楼的名伶杨翠喜一见倾心,每晚都前去捧场。
家里人想让他收心。17岁那年由寡母做主,给他娶了茶商之女俞氏。同父异母的哥哥对他很不错,专门拨出30万元给他家用。既然有了父兄给予的财务自由,李叔同自然可以活得自在任性。
康梁变法时,李叔同是支持变法派;康梁逃亡后为免牵连,他带着母亲和俞氏迁居上海。俞氏既非知心人,他又与海上的名妓耳鬓厮磨。只是他毕竟有分寸,不会为此而抛家弃子。
1905年,母亲王氏病故。因为去街上选棺木,没有来得及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成为他终生的遗憾。
李叔同扶灵柩回天津出殡。他把丧事办得不同寻常:全家身穿黑衣,而非传统的披麻戴孝白衣;灵堂里有一架钢琴,李叔同在丧礼上一边弹琴,一边吟唱悼歌。25岁的才子用不同寻常的方式,在四百多来宾面前,为年轻身故的母亲鸣不平。
母亲死后,他觉得没什么牵挂,他要去日本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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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考进了东京美术学院,当年三十人报考只录取5人,而中国人只有两名。他便是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在音乐学校学习乐器和编曲。
他学习西洋绘画,需要人体模特。偶然间他认识了日本房东的女儿福基,福基愿意为他宽衣解带。一幅画一幅画地临摹下来,画家和模特走到了一起。他后来归国时,把福基带到了上海居住,虽然是妻子,但外人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
对绘画和音乐的学习,激发了他对戏剧的兴趣。1907年,他和同侪成立了话剧社团“春柳社”,首次公演《茶花女》就引起了轰动。当时台下鼓掌的观众里有一个浙江留学生,他叫周树人。
1911年,李叔同回国。此时因为辛亥革命改朝换代的震荡,家族生意大不如前。但他早已名声在外,即便教书也是收入不菲,足以过上优渥的生活。
三十而立,昔日恃才傲物的才子变得温和耐心了许多。有个学生调皮惹事,差点被退学,是李叔同力主留下他。说他天资卓越,是可造之才。这名学生就是后来著名的漫画家、文学家丰子恺。而学生刘质平想赴日本留学,经济拮据无能为力,也是李叔同解囊相助。
如李叔同这般敏感的人,常感世事无常、友朋难留。1905年,他写下了至今仍脍炙人口的《送别》歌词,而曲调则改编自一首美国歌曲。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后代的歌手朴树感叹:“如果歌词是我写的,我当场死那儿都可以。”而林语堂则评价他:“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像这样的人,当名士气息剔除将尽、世间诸物已不能满足他的心灵时,他会走向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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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李叔同在杭州西湖边的寺庙里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开始学道家辟谷断食,清理肠胃和身心。但不久他就转入了佛家,换了僧装,开始在庙里过年。此时的李叔同,本来计划先处理好世间诸事,1919年再正式出家。
此时他的朋友夏丐尊却说:“既住在寺里,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的好。”李叔同深以为然,遂一断百断,舍弃了过去的一切,法号弘一。
夫人俞氏前来,一个庙一个庙地把他找到,大哭。李叔同很淡定、很从容,也很冷漠。一顿不冷不热的饭吃完,李叔同决绝而去。
福基回了日本,终身再无音讯。他的学生丰子恺回忆道: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至少在挥别世间情缘之时,李叔同确是认真到彻底的。他始入佛门,修的是净土宗;后来转修律宗。律宗是最讲究规矩和要求的,一举一动都有戒律,既严肃认真又笨拙刻板。像李叔同这样的才子,都以为他会去修不立文字明心见性以顿悟为宗的禅宗,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去做律宗的苦行僧。
李叔同在艺术上的成就有许多个第一:他是最早一批出国学习西方美术的人,也最早把石膏模型和人体模特引入课堂;他在日本时创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也是最早将钢琴和五线谱引入中国来的人之一;他组织创办的春柳社,是中国的第一个艺术团体。至于篆刻、广告、设计等其他门类,也是无所不好无所不通。
但成为弘一之后,这些统统都全部摈除了,只剩下了书法一项。他写的《心经》,外行人看上去无异小儿涂鸦,而在内行人的眼里,满篇的结体、留白、疏密、铺陈无不妙到巅毫,一派天真。临到老年,书法更是毫不矜才使气,所有的意境都含蓄在笔墨之外。
李叔同39岁成为弘一,62岁那年去世,被佛门弟子尊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从皈依至去世,每天只食一餐,身后除了留下少量衣被和雨伞,其它再无别物。圆寂前三天,他写下绝笔“悲欣交集”。人世一切,尽在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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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李叔同固是惊才绝艳、世间罕见,但旁骛一多,即便每一项技艺都远超常人,但除了书法一道之外,也没有哪一项能称得上是真正精通的大高手。他学美术和书法都只有一年多,受限于时日,即便再天才,成就终归有限。
但李叔同没有成为顶尖的艺术巨匠,实不为也,非不能也。他幼时出身富贵,少时吟诗作文,既在脂粉倩影里享受过温柔岁月,又在异国他乡迎接过域外文化。常人所热衷的财富、女色、文艺,每一样他都彻底地陷入过,但最终每一样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活在常人的境界之外,他根本不在乎艺术家或青年导师,他只求自己的解脱,只求找到精神安身立命的最终处所。
从留学生到教师,从文艺大家到和尚,李叔同自始至终都跟这世界保持着距离。他做的事,常人也做;但他做起来偏偏就是不沾油腻。时空不同的世界未必不相似,民国那时也有眼睛始终放在下三路和女学生身上的导师,也有道貌岸然心怀鬼胎的名人。油腻的中年男,并非这个时代的专利。这个时代的中年男盘串,而弘一和尚也盘串。
而之前的李叔同后来的弘一的不同在于:他能让几乎每一个中年男,跟他一比都自惭形秽。他送别富贵优渥倚红偎翠的日子,把自己丢进晨钟暮鼓的青灯黄卷之中;他生活简单朴素到极点,把自己的欲望减到了无处可减的程度。他来人世走一遭,大概就是为了品一遍所有的滋味。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传奇,那世上也就没有传奇了。即便眼高于顶如张爱玲,也会说:我从来不是高傲的人,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外面,我是如此谦卑。
只是虽然如此,传奇是没法复制的。就算能复制,如今的中年男也不会去学;就算真心想学,也学不会;就算进了庙剃了发、眼观鼻鼻观心,往六根清净的浴缸里一跳,水面上还是会浮起一层油腻。
连身上的油腻都去不掉,又何况心上的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