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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霸王别姬》最后几场戏中,北京文庙里京剧戏服和字画被焚烧的烈火前,被红卫兵批斗的程蝶衣和段小楼,在真实的历史上是老舍、萧军和北京市文联的一众作家,批斗现场还有导演陈凯歌的父亲和姑姑。
1966年8月23日这天,全国各大报纸的头版都是这样一条消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首都街头》。跟电影不同的是,老舍去北京文联参加运动的时候,是积极而自愿的。既想不到会被揪出来批斗,也想不到会被红卫兵打出血,更想不到这是他人生的倒数第二天。
跟老舍儿子舒乙表示老舍“一开始就反对运动”的说法不同,据包括茅盾在内的多人回忆,老舍对于这场运动是积极靠拢的,表现得“很兴奋”“很激动”。他表示,我们年纪大了,不能落后。当天上午到文联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从容自若地坐在会议室沙发上。他对同志们说:‘我昨天刚刚出院,身体不成喽!老爱闹病。康生同志捎话让我来参加运动,感受一下这次政治斗争的气氛,所以我就来了。’”
老舍意想不到的是,红卫兵来了之后,他作为文联主席这个单位里最大的反动权威,被揪出来带上车,去了北京文庙。而除了少年时期有过困顿生活经历之外,他一生其实并没有经受过多少苦难的日子。
老舍的父亲是满族正红旗将领,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因力抗日军而殉难。老舍和母亲艰难度日,直到9岁时才因一名满族亲贵的资助而进入私塾读书。长大后老舍当过小学校长和中学教师,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又进入大学任教,同时开始文学创作。1936年,他的代表作《骆驼祥子》问世。
1946年老舍赴美,后来回到国内饱受优待。他和周总理的私交甚笃,最高领导和夫人据说也都喜欢他的文字。所以运动开始之后,老舍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落到挨打的地步。
而令他更措手不及的是,家中“后院起火”:夫人胡絜青写大字报批判揭发他。而在针对他的众多大字报中,有人把他和女作家赵清阁的往事又翻了出来。
更有人说,此人正是胡絜青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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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老舍回国。此时26岁的胡絜青在北师大国文系就读,其母托人为她择一良配。见面之后,两人彼此都满意。1931年4月,两人订婚,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子女。
1937年七七事变后,老舍与老母妻儿离别,独身一人前往武汉,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据说,是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中共长江局负责人周恩来,把23岁的女作家赵清阁,推荐给38岁的老舍作了秘书。
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一同起居、一起写作。在重庆时两人住在郊区北碚,老舍的朋友里有人为胡絜青抱不平,暗中写信告知远在济南的胡絜青。
1942年秋天,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经历千辛万苦辗转数月,穿越敌占区突然抵达重庆。事先毫不知情的老舍在吃饭时得知此事,据说惊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但老舍既没有去四十多公里之外的重庆市区接他们,也没有让母子立即来北碚。十多天之后,待赵清阁迁居他处,胡絜青母子才来到老舍身边。
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赵清阁去了上海。不久老舍也去了上海。再过一个月,胡絜青带着孩子也找去了上海。
赵清阁的底线是:老舍一定要与胡絜青离婚,她才能跟老舍一起生活。而胡絜青不但在老舍出门抗战的时候独自抚育子女,而且还奉养老舍的母亲带他尽孝送终,生活艰难得甚至自己饿变了形。老舍只寄信不寄钱,她所面临的艰难时刻比养尊处优的老舍要多得多。要老舍跟胡絜青离婚,他开不了这个口。况且在与赵清阁分别的这段日子里,老舍与胡絜青又生了一个女儿舒立。
1946年老舍赴美访问时,赵清阁曾前往送行。1949年之后,在周恩来授意下,赵清阁曾写信要老舍回国。但老舍回国时,赵清阁却并没有去接他,而是托人带去一封信,“各据一城、永不相见。”
虽然在余生两人再未相见,但老舍心里一直有着赵清阁,也因此对胡絜青并不怎么待见。五十年代的时候,作家林斤澜和汪曾祺到老舍家里作客,三人谈话的时候胡絜青走过,老舍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家里的,什么都不懂。”
林斤澜说,称呼夫人“我家里的”,在北京话中是看不起的、不尊重的。老舍对他和汪曾祺这样的晚辈说这样的话,让他们暗暗吃惊。
在老舍口中“什么都不懂”的胡絜青,一早就是副教授和画家了,当时的师父更是齐白石。酷爱文艺的胡絜青也是有脾气的。她隐忍多年的怨憎,在有机会发泄的时候一吐为快,也算人之常情、也属情有可原、也是难以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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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年代,私生活上的所谓污点一旦被公之于众,几乎都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从“人民艺术家”、“语言大师”、“劳动模范”到当代陈世美,未必是老舍承受得起的代价。
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黑暗的构想,还没有成为眼下发生的现实。眼下的现实是挨打。据在场亲历者萧军和端木蕻良等人回忆,老舍挨打的过程大致如下:
当天下午3时许,一队来自女八中的红卫兵到了文联,全是年轻女孩。造反派拿着名单唱名,然后往脖颈上挂一块现写的黑牌子。老舍是最后被叫出去的。4点,所有人被带上车去了文庙。
老舍们在乱棍齐下中被赶下车,带到广场上围成一个圈,全都跪在地上。圈子的中间,堆成小山的戏装和道具已被点燃,热浪灼人。红卫兵手里拿着棍子、刀枪、皮带,一边挑火,一边打人。
老舍的头被打出了血。有人对红卫兵女将说:老舍的罪恶很大,不能把他打死,用唱戏的水袖包扎上,赶紧押回去吧。
从文庙回到文联之后已经天黑,架起了电灯继续批斗。有人说老舍头上的水袖是“奇装异服”,老舍大概生气了,就把脖子上的牌子摘下来扔在地上,然后就招来了红卫兵的新一轮殴打。后来又有作家出来揭发老舍,又引来新一轮怒吼,“老舍立即矬下去,非跪非蹲,是成团堆在地上。”
然后终于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有人让西长安街派出所来车,将老舍送回了家。临走前通知他:明天上午带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到单位,继续接受教育。
至于老舍回家后的遭遇,众说纷纭。有人说老舍回家要吃饭,胡絜青发牢骚埋怨他会影响子女;有人说胡絜青率领儿女继续批斗他;有人说老舍第二天出门之前把血衣和一封给周恩来的信交给胡絜青,而胡并没有拉住他。
而胡絜青对这些说法一概予以否认。她说既没有关门不让他进,也没有冷锅冷灶不给吃喝,倒是亲自骑了三轮车去接他。回家后不但给老舍擦洗清创,还因为怕他自杀,拿走了房间里的刀剪。
因此从罗生门式的叙述里,很难知道老舍回家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8月24日一早,老舍带着一本手抄的《毛主席诗词》,一个人出门去了太平湖。临走前,他跟孙女握握手,说:爷爷要出去了,再见。
他并没有如王国维般一去就自沉,而是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天。很难知道,在人生的最后一日,这位一生著作超过800万字、小说散文戏剧诗歌无所不写的作家,究竟想了些什么。或者到最后,便是天地虽大、却再也无地自容。太平湖边的野茉莉再香气四溢,对他而言,也毫无意义。
当天夜里,老舍的尸体被人发现。人一旦习惯了养尊处优,就很难忍受突如其来的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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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跟赵清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老舍写过一篇散文《诗人》,他说诗人平常给人的印象是不修边幅,有疯人、狂士的感觉。但“及至社会真有了大祸患,他会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
笔下的命运竟然变成了现实,这是身为作家的大幸,也是大不幸。
一生生活优渥,突然遭遇恶言殴打;一生荣名面临因出轨被揭露而急转直下;同事的临阵反戈、身边人的态度;自古士可杀不可辱的先烈气节……老舍自尽的原因不止一条,但哪一条或许都脱不了干系。
在青春豆蔻的女孩子凶神恶煞扬起皮带的大时代,压死骆驼的不会是单独一根稻草。在形形色色的回忆录里,人人都同情保护老舍,可老舍就这样在众人的关爱中自尽了。未亡人迎接新时代的方式,不过是有意无意抹干净自己脸上的血污。
老舍的死当时被定性为“自绝于人民”。按照火葬场规定,这样的人火化后一律不留骨灰。因此在1978年为老舍平反开追悼会的时候,子女手里捧的实际上是空盒子。
据作家浩然回忆,通知家属死讯的时候,胡絜青说“死了就死了呗”。但因为是老舍遗孀的缘故,胡絜青后来颇受优待;其子舒乙本是学化学的,后来也成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长。
远在上海、一生未婚的赵清阁,是在被批斗时遭遇红卫兵揶揄“你的老相好死了”,才得知老舍的死讯。数十年后她临终前,将保存的数十封老舍与她的通信付之一炬。
老舍自尽的太平湖,七十年代修地铁时成了积水潭地铁的修理站,现在据说是停车场。
……
每一年的某些时候,都会有纪念文章,有“勿忘历史”的口号。其实还是忘了的好:受辱而自尽的人,过去有、未来也会有;选择性遗忘甚至给自己加光环的人,过去有、未来也会有。很难找到应该为老舍之死负责的人,人人嘴上说应该为此背锅的是时代,心里未必没有藏着一句话:没人逼他自杀。
时代更不多说,只是风轻云淡一声笑、填平了那片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太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