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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也一样,流感病毒从美洲到亚洲肆虐全世界。然而即便没有大流感,每天也都有人会死。1920年1月17日,北大教授杨昌济在京病逝,临终前他致信自己的湖南同乡兼好友章士钊,郑重推荐自己的两个学生:
“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
两个年轻人是蔡和森和他的同学毛润之,后者更是杨昌济青眼有加的准乘龙快婿。既有这层交情,章士钊对毛润之的请托也便特别上心。毛润之从北京到上海,找到时任南北议和代表的章士钊,说一批爱国青年要赴法留学,希望他帮忙筹款。
章士钊慨然应允,发动社会名流捐赠,很快将筹集到的两万银元全部交给了毛润之。毛润之拿出了一部分资助湖南同学赴法,剩下的带回了湖南,几年后成了秋收起义的经费。
对章士钊而言,这只是过眼即忘的举手之劳而已。他二十岁就与同学黄兴共组华兴会,在东京留学时又见证了同盟会的成立;他既把英文的“Logic”译为“逻辑学”并引入中国,又是促成陈独秀和李大钊结识的关键人物。就连夫人吴弱男,也是中国国民党的第一名女党员。
九一八事变后,章士钊在上海以律师为业,因亲自为被捕的陈独秀辩护而名闻中外。因为在上海滩首屈一指,所以安徽省主席陈调元才会请他帮忙解决麻烦。陈调元是北洋系军阀出身,善于择势而从。他从奉系转直系,最终投在蒋介石的麾下为其所驱策。他有一位夫人和六位如夫人,夫人刘庆云生大少爷陈度、二少爷陈序、三少爷陈廉。陈调元的麻烦是:陈度把西施的肚子搞大了。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普通地段的套间月租五块银元,而一支康克令钢笔的售价就要四块。永安百货公司在一楼专设康克令钢笔柜台,售货员是清一色的美女,人称康克令小姐。其中最出名、最漂亮、最引人关注的名叫谈雪卿,被誉为“康克令西施”。当时“每日清晨至暮,柜前青年学子,秃顶商人必围之数重”,有个多金痴情男为了谈雪卿买了一抽屉康克令钢笔,每支都用原发票包裹留存,旁人一概不需碰。作家施蛰存的短篇小说《特吕姑娘》,即以谈雪卿为原型。
陈度从小受母亲溺爱,中学未毕业即辍学。他不好赌,但吃喝嫖无所不来。他在宁沪一代是有名的风流大少,爱跳舞、摄影,每天开车去喝咖啡,什么时新就干什么。陈调元早早给他娶了一个王熙凤式的妻子齐婉容,生下包括一堆双胞胎在内的四子二女,但陈度仍然不断在外寻欢。交际花谈雪卿声名在外,陈公子拼命追求,最后不仅同居,还让谈雪卿怀了孕。谈雪卿的要求是:正式结婚。
然而这是陈调元不可能接受的。谈雪卿再迷人,也只是个站柜台的售货员,名媛是半点谈不上的,出身家世跟他省主席的门阀差太远。他提议谈雪卿作妾,谈雪卿一口回绝。她背后有人支持,最终告到法院。两边还没博弈完毕,陈公子和西施的女儿已经出世了——这甚至不是谈雪卿的第一个孩子,她两年前刚刚生过一个男孩。
陈调元找到章士钊出面调停,最后据说以二十万元的价格私了:十万元给谈雪卿,十万元给这私生女找一个可靠的人家作抚养费。章士钊找了几家,陈家和谈家都不同意。最后无奈之下,章士钊只有交给自己的如夫人奚翠贞养着,算自己的义女,取名:章含之。
章含之出生一年多以后,亲爷爷陈调元陪同蒋介石去西安督战,结果被发动西安事变的张学良一并扣押。一群沦为阶下囚的上将、院长、省主席中,唯有陈调元能有说有笑,还跟荷枪实弹的看守套近乎,遭到粗暴训斥也不气恼。陈调元出身非黄埔籍贯非浙江,又跟蒋介石没历史渊源,半路来投蒋却能始终身居高位,实在也算有过人之能。
可惜他的儿子都没学到他的本事。陈度是纨绔子弟不说,陈廉娶妻后去英国留学,邂逅一名来英国学舞蹈的华侨女郎,遂同居。陈廉想正式结婚,陈调元只能接受其为妾。于是这名叫戴爱莲的女子最终与陈廉决裂,返回中国后嫁给了画家叶浅予,自己也成为知名的舞蹈家。
西安事变后虽然陈调元跟蒋介石一起返回南京,但从此便逐渐退出政界军界。七七事变后日军最终占领上海,陈调元的公馆被日特务机关“梅机关”的晴气庆胤中佐选定,作为汪伪汉奸丁默邨、李士群的特工总部驻地,即著名的杀人魔窟极司菲尔路76号。将陈度残留的纨绔气息驱散的,便是烙铁、惨叫和血腥气。
章士钊先是避难去了香港,后来又去了重庆。1945年国共和谈,从延安来重庆的润之私下里问他“今当如何”,他只是写了一个“走”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走。他再也难想到,当年的两万银元和今天这一个“走”字,将保得他后半生安享晚景。
在重庆期间,六十岁的章士钊又有了二十六岁的三夫人殷德贞。殷本是伶人出身,更来自章士钊与杜月笙的互换。抗战胜利后,章的三位夫人都住在上海,而章自然是跟殷一起住。吴夫人和殷夫人据说倒常见面,但照顾章含之的奚夫人却从不与她们见面。甚至章士钊之前离沪,奚夫人就找了一个“干儿子”,而老上海人都知道其实是什么。
1949年4月,章士钊作为国共和谈的代表去了北京,后来就没有回上海而是去了香港。8月,章士钊与其他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一起离港北上,准备先参加政协会议、再参加润之走上人生巅峰的开国大典。一路上,章士钊很是欣赏带队陪同的负责人、三十六岁的香港新华社社长:乔冠华。
当然无人能预料到,二十四年后,乔冠华会成为章含之的第二任丈夫。1949年11月下旬,奚夫人和章含之按章士钊定居北京的意见,打点行装北上——部分原因也因为殷夫人选择长留香港。又过了一个月,初到北京的十四岁少女章含之,在圣诞舞会上遇见了第一任丈夫、二十二岁的燕京大学高材生:洪君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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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君彦的父亲洪桢良,曾任浙江商业储蓄银行的总经理。洪家在上海有一栋三层花园洋房,花园里有假山、溪水、亭子和草地。而洪君彦曾在四明银行任董事长的表舅吴启鼎,正好又是章士钊在重庆时相熟的牌友。是以后来章含之带洪君彦回家时,章士钊见两家既门当户对又知根知底,洪君彦又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当即慨然应允。
但在49年舞会上初遇时,洪君彦只见章含之“相貌秀丽、气质优雅、谈吐得体”,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却看不出她只有十四岁。一开始洪君彦只把章含之当小妹妹看,毕竟年龄相差八岁。但虽然追求者众多,章含之当时却只想成为洪君彦的爱人。尽管有同学劝洪君彦与其跟初中生谈恋爱、不如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但洪君彦还是被章含之的心意所打动,两人开始交往,几乎每个周末都约会。一旦认定女友是章含之,洪君彦便一心一意地等她成长。
1953年,洪君彦被选拔为北大研究生、入了党,十八岁的章含之也高中毕业、被保送到北京外国语学院。某一日,中央乐团的定音鼓手谈炯明找到章含之,拿一张章含之襁褓时在生母谈雪卿怀抱中的照片与其相认。章含之才知道眼前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而章士钊也不是自己的生父。
委屈之下,章含之写信给时任中央政法委员会主任的彭真,要求与养父母脱离关系。彭真派秘书面见章含之,打消了她的这一想法。但这年暑假,章含之瞒着章氏夫妇,要洪君彦陪她去上海见生母。
当年的康克令西施,此时虽已年近半百,但风韵犹存。她嫁给了一名姓顾的商人,家里仍有洋房和汽车,生活颇为富足。母女相见,免不了相拥哭泣,但此外也就没多少共同语言了。一周之后,章含之就离开了上海。
多年以后,章含之回想当时要与章士钊断绝关系、回归生母的想法,多半会自嘲幼稚。洪君彦后来写道,关于章含之得知自己身世、到上海与生母相认的这件事,“章氏夫妇至死懵然不知。”其实,也或许就是洪君彦和章含之以为二老不知而已。
1957年,章含之大学毕业,洪君彦“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婚礼”。此前两年章含之曾提出分手,据说是有外语学院的教师追求她因而动摇——后来她又后悔,洪君彦也没有因此而拒绝她,毕竟当时他已经等了六年。两人成婚之时,金童玉女一对璧人,也确实羡煞旁人。但章含之生父的喜新厌旧、生母的朝暮无定,却难免在她性格里遗传下短视的性格要素。正是这一点,注定了章含之后来的人生难以如她所愿。
虽然成婚,两人却聚少离多。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59年反右倾……学校里的党团员几乎天天晚上开会,两人都住在各自学校宿舍,周末才回家团聚。60年在随章士钊搬入史家胡同51号之后,章含之意外怀孕,全家欣喜若狂。但“三年自然灾害”使物资匮乏, 洪君彦到莫斯科餐厅排长队想买一份有营养的西餐给孕妇,结果主菜只是一片墨鱼。
幸好最终一切平安。1961年7月,两人的女儿出生。
章士钊本来取名“洪冕”,但上户口的人不识章士钊的草书,将“冕”字错录为“晃”,于是也就成了大名是洪晃、小名是妞妞。
洪君彦三十岁才得掌上明珠,妞妞也是洪家最小的孙女。是以她一周岁的时候,洪君彦年近七十高龄的双亲不辞辛劳,专门从沪至京为孙女庆生。
幼儿庆生,老人也庆生。次年年底,润之设七十大寿家宴,除亲属之外只宴请了四位湖南老人程潜、叶恭绰、王季范和章士钊,每人可携一名子女赴宴。章士钊于是带上了章含之,而王季范带的是他的孙女、比章含之小三岁的王海容。正是在这次家宴上,润之提出要章含之当他的英语老师——虽然他早有正式的英语教师、外事秘书林克。
这也不是章含之首次面见最高领袖。十三年前国庆招待会,她跟着章士钊第一次进了怀仁堂,第一次见主席的同时,也第一次见到了主席夫人。当时主席笑言:小孩子跟我们在一起多半觉得没意思,不如出去玩一会再回来吃饭。“于是江青笑着要我跟她走。在朝大门走去的路上她又招呼了几个孩子,加上已在门口等候的大约十多个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一群,就跟着江青在中南海里兜转。走了一段路后,我们来到一个好像花园一般的院子里。我们在里面逛了一会儿,江青说该回去吃饭了。于是,大家又一起回到大厅。”
从1963年底开始,每周章含之会去上一小时英文课。名曰学习,实际上章含之自己后来也知道:主席是要休息休息、换换脑筋。讨论起英语词汇来,主席也确实兴致勃勃。这样的教学持续了一年多,主席说:
“我的老师啊,有件事要同你商量。我的英语课恐怕要暂停了。党内出了点大事,我最近要处理很多事,很忙,顾不得学英语了。等忙完了再接着学,好不好?”
章含之当然说好。两年后风暴乍起、红旗遍地,章含之对乱作一团的现状想不通,于是写信给主席要求面见。主席不见她,要秘书打电话来说:
“主席说他现在不便见你。他要你经风雨,见世面。他还说要‘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忧来明日愁’。要你多保重,等他空一点再见面。”
经风雨见世面的,何止是章含之。在北大教书的洪君彦受到冲击,被剃成了阴阳头,回家被五岁的妞妞看见,吓到哭。洪君彦感觉章含之对他的态度每况愈下,越来越冰冷,以为形势当前、她要划清界限的行为也可以理解。
洪君彦2007年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不堪回首——我与章含之的离婚前后》中叙述:1967年,不堪折磨的洪君彦想到“士可杀不可辱”,于是趁妹妹洪吟霞出差到京,把到颐和园游泳装作自然溺死、而免家人受牵连的想法给妹妹说了。
结果洪吟霞一听就哭了,说小哥哥你怎么到这种时候还这么痴心?“章含之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你连自杀还要考虑到会不会连累她……”
洪吟霞说,章含之去年底去杭州、宁波和上海串联,路上即与同行的外国语学院英文系教师张某有染。大姐洪君慧待其如上宾,结果竟发现章与张某在其家卧室发生不轨行为,“并掌握了确凿证据”。然而反复思忖之后,大姐还是对所有的兄弟姐妹打了招呼,“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君彦知道”,怕他受不了打击会寻死。
东窗事发。知情的洪君彦,在章含之的包里发现了张某的照片和安全套,而两人自从运动开始后就未曾亲近。愤怒至极的洪君彦逼问章含之,更要冲去学校找张某,慌乱间章含之下跪认错表示悔改,并喃喃自语了一句:“我愈来愈像我的妈妈(生母谈雪卿)了。”
之后两人的关系再未好转。一年后,洪君彦也有了外遇。
关于这一段婚变,2002年章含之出版了《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全书只提丈夫有外遇,只字不提洪君彦。2004年洪君彦在香港发表文章《我和章含之离婚前后》,连载三天即应洪晃恳求而中断。2009年,洪君彦的回忆录全书在内地正式出版,此时章含之已去世一年。个中细节孰真孰假,局中人才了解。
洪晃后来在自传《我的非正常生活》里说,“小时候就老觉得他们俩要分手,老觉得要出事,从小就是那种很恐怖的感觉。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听我爸我妈往死里那样地喊着打架。等我一推门进去,两个人的感觉就是话已经说完了,有一个在哭。这是我唯一的父母在一起的记忆。”
1973年3月,在章含之空降外交部两年后,相恋八年、成婚十六年的两人终于分道扬镳。五一节,带洪晃玩了一天的洪君彦对她说,那个家他回不去了。而章含之的处理方式,是带她去看外交部招待外宾的马戏。洪晃就在主席台后边偷偷哭了一整场,回家躺进自己的屋子继续哭。
这一年年底,三十八岁的章含之与六十岁的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喜结连理、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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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章含之的人生第三婚,并不算乔冠华的人生巅峰,这巅峰出现在1971年年底。当时他作为中国代表团团长,带着章含之一行人赴纽约出席联大会议,在经历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之时,留下了一张经典的笑容照片。
也是在这次赴美之行中,丧妻逾年的乔冠华,开始与章含之越来越近。虽然在章含之的自传中,说的是乔冠华主动;但旁人的另一种说法,却是“章含之实在太热衷了”。孰是孰非,自难分说。
乔冠华的第一任妻子是日本同学明仁,后来因乔冠华被日本当局驱逐而告终。1943年,乔冠华与丈夫病逝的龚澎结婚,润之当时题诗祝贺“天生丽质双飞燕,千里姻缘革命牵”。龚澎情商超群、善于应对,既是中共的第一位新闻发言人,后来又是外交部的第一位女司长。
乔冠华早年即与胡乔木并称为“大乔”“小乔”,一时瑜亮。运动开始时,副部长乔冠华被打倒,一时间被逼在王府井卖报纸。虽然既作为代表团团长出席联大、又与来华的基辛格谈判《上海联合公报》细节,但事情虽然一直在做,却直到1973年才被主席亲自点名恢复工作。
经历过被批斗又卖报纸的一番揉捏,自然会倍加感激来之不易的春风。1973年在“批林批孔”的大时代背景下,乔冠华也心知上意,把矛头指向了曾经的上级。1974年,他取代姬鹏飞成为外交部部长。继之而来的那一年史家胡同51号除夕夜,乔家熙来攘往、门庭若市。乔冠华虽然才华横溢,但史书却读得太少。章士钊书架上整整一套《二十四史》,他跟章含之都不读。
其实知夫莫若妻。龚澎深知乔冠华在政治上的不足,是以常常劝他谨言慎行、不要一时冲动。如果说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乔冠华是火,那龚澎就是水,既能保持火的热情、又能避免火势蔓延。
但龚澎1970年因脑溢血去世后,接替她的最终变成了章含之。章含之是什么?章含之是油。
章含之婚后,谈雪卿曾经在北京坐过乔冠华的红旗座车,很是风光。岳母尚且为部长而感到骄傲,又何况女儿自己。比起洪君彦,章含之倒似乎确实是爱乔冠华。
虽然章含之在外交部与王海容、唐闻生、齐宗华和罗旭并称为“五朵金花”,但其中王海容、唐闻生因身世特殊而尤为引人注目。王海容是烈士子女,她祖父王季范又被主席尊称“九哥”,所以王海容尤其被信任,在外交部从礼宾司副司长一路官至副部长。唐闻生则是生于纽约的侨民,1950年随父母回国,后来被提拔为主要的英文翻译。
自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直到1976年后,王海容和唐闻生几乎参加了主席总理与来访各国政要、知名人士的所有重要会见。当年的新闻照片上,唐、王的身影总是在主席总理的身边出现,可以说她们见证了70年代中国外交史上风起云涌的重要时刻。
1976年4月25日,章含之以“我们”二人的名义,用钢笔写了一封5页的信,全文近800字,开头是这样的:
“去年夏季我们曾听到一件诬告江青、春桥同志的事件。现在想来,这是……在幕后策划的。现将事件经过向主席报告。”
这封投名状一递,乔章二人的政治生命也就终结了。润之虽老,脑筋却远非乔章可比,直接作了批示“借中央之刀杀王、唐”。六个月以后粉碎“四人帮”、举国欢庆之时,乔章二人却被隔离审查——白纸黑字和“含之”的签名摆在那里,说到天也说不脱。
乔冠华看不清形势本来就已经足够危险了,何况还有个并非龚澎的章含之?知女莫若父,当时章含之想与乔冠华在一起,章士钊就表示了不赞成。而据说他曾经的上级也在两人婚后说过,“这次不是乔老爷上轿,是乔老爷上当。”
没有政治智慧和自知之明,乔冠华的再度失势也不能怪运气差。坐过红旗车的谈雪卿,更是选择再次与被遗弃过一次的章含之划清界限。总算后来高层清楚乔冠华只是站错了队、不算是核心死党。1982年12月22日,中央向乔宣布: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九个月后,乔冠华在中秋夜后病逝。之后章含之守了二十五年的寡,写了四本书,每一本的主角都是乔冠华。红学家冯亦代送她十六个字“总督孙女,总长女儿,主席老师,外长夫人”,作家徐迟积极联系帮她出书。更有人劝她重新开始,她回答“经历过大海,就不会再踏入小溪。”
追悼会上,四十八岁的章含之捧着骨灰盒。骨灰盒是漫画家丁聪设计的,他是叶浅予的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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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含之与洪君彦离婚后两个月,九十二岁的章士钊作为国共密使前往香港,十二岁的洪晃与母亲随行。这是洪晃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也是49年后第一次有大陆飞机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
章士钊在香港见了干女儿萧芳芳,后来的金马影后;对《明报》主编查良镛撰写的社论赏识不已,虽然他更出名的是武侠小说;同时也感叹在台湾的旧友于右任逝世已久,使得沟通起来难免诸事不便。但章士钊没有想到,自己会就此在香港走完一生。他送章含之母女回京时,还特定叮嘱过记得对总理说到时派飞机来接他。人算不如天算,1973年7月1日,章士钊病逝于香港。
此时正与乔冠华计划婚事的章含之,对洪晃的处理是:送出国。9月,外交部送二十八名小留学生出国留学,洪晃去的是美国。这事于公于私各占多少比例,章含之自己最清楚。可这时的洪晃,正处于以无产阶级为荣的时期。在香港时亲戚送的欧米茄手表,接过来就扔在地上摔碎了;送的好衣服全给撕了。1970年,爱她的姥姥奚夫人去世,她会给外婆整理好头发;而三年后同样爱她的姥爷离开,她什么伤心的感觉都没有了,“学会了不敢流露真实的感情。”
在纽约,负责照看她们的是唐闻生的母亲张希生。美国课堂跟中国课堂天差地远,毕业典礼上有个家长拿把破吉他上来唱歌,洪晃后来才知道那是鲍勃·迪伦,他女儿是洪晃同班同学。从教室里走出去四十多年后,这个家长靠歌词拿了诺贝尔文学奖。 洪晃就这样从社会主义的红小将,一下进入到美国的资本主义文化中。
1974年乔冠华到联大开会时,部长的继女自然也是众星捧月的人上之人。然而不到三年,因为继父成为被审查对象,洪晃又从“高干子弟”降为“可教育好子女”,二十八个“小布尔什维克”跟她一起结束学习提前回国。在机场,洪晃被专案组拉回史家胡同51号。当时章含之在外交部被审查、乔冠华在家后院被隔离,洪晃被安置在前院门房,让她交代检举生母和继父的问题。
自然没有多少可交代的,洪晃去父亲洪君彦家暂住。此时的洪君彦二婚不久,娶的是电影《五朵金花》里的“拖拉机手金花”朱一锦。朱一锦也是二婚,带着跟前夫、国足门将马克坚所生的女儿马葭一起来到洪家。洪晃对朱一锦的印象是“漂亮得跟妖精似的”,由此可见洪君彦的择偶标准。而洪晃的这个小妹妹马葭,多年之后成了李亚鹏的经纪人,亲手促成了李亚鹏和王菲的婚事,还跟歌手景冈山生了一对儿女。
因为跟朱一锦没法相处,洪君彦只能把洪晃送进寄宿学校,偷偷探望。1980年,洪君彦为洪晃铺了一条路,送她去美国的瓦萨大学念书,跟着就跟朱一锦离了婚。洪晃跟IBM的工程师安德鲁在美国结婚,1985年回国后吵翻,跟着就离了。此时她作为西德某公司的首席驻华代表,月薪能拿7000美金。
之后她欣赏电影《黄土地》里诗一样的苍凉,于是无可救药地被导演迷住,跟陈凯歌于1989年在纽约结了婚。也是二婚的陈凯歌,因此拿到了美国绿卡,方便全世界谈合作拍电影。
因为围在陈凯歌身边的女人太多,洪晃又不愿为了男人把自己变成嫉妒心十足的悍妇,两人没过几年就又离婚。同年洪晃第三次结婚,嫁给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文化官员彭赛。又过了十二年,两人分居。洪晃后来感叹,她也跟父亲一样结了三次婚,年龄还比父亲小得多。
1995年洪晃又回国,在发小的撺掇下开始进入出版界。当年史家胡同紧挨着内务府街,街坊的孩子彼此相熟,一群孩子里的“孩子王”叫做李国庆。而游说洪晃办杂志的这个发小李国庆,也是带领数条彪形大汉上当当网办公室抢俞渝公章的李国庆。
家住内务府街的还有姜文,他跟着洪晃上门去玩,一见手术后情绪低落的章含之就说“您当我女朋友吧,您真是女的里头最漂亮的,您就答应了吧。”章含之立刻笑了。以润之为偶像的姜文、一身雄性荷尔蒙溢出来的姜文,也知道怎么讨女人开心。
而让洪晃开心的,终于是室内设计师杨晓平,他们从2005年开始在一起。最初章含之是看不上杨的,认为其与洪晃也太不配。后来洪君彦突然患病,杨晓平主动帮忙解决很多大问题,从此才被接纳。2006年,洪晃从儿童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女婴,小名平平,大名章冕。
杨晓平的人生观是活得随意、不刻意追求,只要能伸展、地方大,“当捡破烂儿的也行。”这其实倒跟洪君彦的秉性近似。洪君彦是贵族出身,是以留给洪晃的是一种自然、追求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态度,他能在课堂上把经济讲得入木三分,却无兴趣写学术文章,更无心写什么一鸣惊人的学术著作。等同侪混成叱咤风云的经济学家时,洪君彦却退休了。庸人眼里,洪君彦自然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名气都来自于前妻和女儿。
而自由缺爱的章含之好强、会较劲,会要求自己凡事都要争取、要上进。两人的性格本来互补,但可惜没有来得及互补。而洪晃,最终还是像了父亲多一些。晚年章含之和洪君彦的关系有所恢复,章含之也会帮洪君彦找人做手术。
2008年,章含之病逝,死前遗言是要跟父亲章士钊一起,她最终也如愿去了八宝山。追悼会上有一副挽联,“胸含海岳满腔深情历经风雨终无悔,国之瑰宝一代名媛笑谈春秋犹未尽”。不管是否有溢美之嫌,若章含之不算名媛,也没有几个人能算名媛了。而洪晃评价,“她太把男人当回事。”
2011年,洪晃的舅舅谈炯明去世。他在中央乐团呆了一辈子,八十年代还跟年轻的毕晓世、李海鹰一起制作流行音乐。“78岁的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抽油烟机一直转着,过去了好几天都没有知道,有臭味儿才发现。”乐团的老同事们对此心有余悸,他们都不想成为第二个谈炯明。
2012年,洪君彦在香港去世。他的第三任妻子是北大故人陈贤英,五十年代的旧识。也有人说,陈是他当年的学生。
父母逝去之后,洪晃常来往的大多是友人了,比如北影78级录音系后来做了导演的宁瀛、潘石屹的夫人张欣,以及作家查建英和刘索拉。她们大多有共同的出身,例如张欣的父亲当时为高层服务的缅文翻译、查建英的父母都曾在北京市委工作,而刘索拉出生时,父亲刘景范已经是地质部副部长了,他同时也是红军将领刘志丹的胞弟。同属高干子弟、同是北京出身,都是出国海归,也就特别能谈得到一起。
刘索拉的第一任丈夫,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瞿小松;现任则是印裔美国人阿克巴·阿巴斯,原港大比较文学系主任。画家陈丹青说,阿克巴是他亲自认识的绅士。阿克巴的第一任妻子名叫张绿萍,是他的港大同学,两人育有一对孪生姐妹。张绿萍是家中长女,她的小弟弟特别爱她,成名后曾经送过她一张相片,里面是身着婚纱照的姐姐和9岁时的他。
张绿萍的这个弟弟,名叫张国荣。陈凯歌与洪晃离婚的1993年,他和陈凯歌合作的《霸王别姬》,把导演和他自己都推上了人生巅峰。谁料十一年后,他竟又从高处跌落。
张国荣的外甥女、孪生姐妹中的姐姐麦嘉轩,2010年嫁给了香港中文大学校长刘遵义。刘遵义的年纪与阿克巴近似,他的外祖父正是章士钊的好友于右任。世界很大,大到不同种族的人相爱相分;世界又很小,小到细细一算只是那几个名字、这几个圈子。
洪晃如今也年近花甲了,在北京悠闲地活着。不时发发微博、刷刷抖音、与小鲜肉明星们同个框、或是跟吃瓜群众一起围观年轻女孩挤进“上海名媛圈”去拼单。已经很久没有人把她叫做名媛,何况名媛在如今,似乎也快要烂大街了。
然而真正的名媛只有一种,就是投胎时造就的、与生俱来的名媛。其它不管是傍上金龟婿也好、自己努力荣耀加身也好,奋斗过程固然励志,但实在不能算真名媛。所以姓章不姓谈的含之是名媛,而同样的子怡或泽天就未必。其实也没什么,本就无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生为名媛也绝不意味着此生一定幸福无虞。
家世压在身上,被时代卷着走,幸与不幸都令人唏嘘。只是若认清了名媛的定义、看过了从谈雪卿到章含之再到洪晃如白云苍狗般的世事,也就差不多读懂了中国。章含之曾说,“我们家这一百年中的三代人似乎浓缩了中国社会的进程”,似乎似乎可以去掉。甚至连这个一百年前被病毒肆虐的世界,一百年后也照样冷酷地转个不停。
主要参考:
周相唐《追忆章士钊先生》
章含之《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章含之《忆主席》
洪俊彦《不堪回首-我与章含之离婚前后》
洪晃《我的非正常生活》
洪晃《献给母亲的礼物:我的母亲章含之》
白化文《我所了解的白宝山和陈调元》
章立凡《解读乔冠华晚年际遇的一封信》
张颖《故友二人行——怀念龚澎并忆乔冠华》
阿一《北京,史家胡同51号里的神秘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