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后院，可以听到两家殴打孩子的声音，一家是辅导作业，还有一家也是辅导作业。”
鲁迅伯伯闻声而动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一气呵成。但是很快想起自己已是成名作家，不是混饭糊口的新媒体小编，不需要太多真情实感，于是叹一口气，动手把辅导作业换成了植物：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时是一九二四年，鲁迅还跟婚姻名存实亡的发妻朱安以及母亲鲁瑞住在北京砖塔胡同。他已经四十三岁，膝下毫无一儿半女，所以既不用操心幼儿园摇号，更没有辅导作业的烦恼。晚上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手机，想写文章就写文章，想早点休息就放过夜不去熬它。
但鲁迅小时候是被鲁爸爸辅导过作业的。那一年他七岁，刚刚开蒙入墅。有一天要去三十公里外的东关看五猖会，周树人小朋友超级高兴，大清早就起来盼望着盼望着出门的脚步近了。他笑呀跳呀，催家里的长工赶紧把零食搬上船。正欢天喜地，突然间四周空气被吓到凝固，长工的表情直接降到零度以下。小树人转身一看，父亲周伯宜在不知不觉中现身。
“去拿你的书来”，他一字一句地说。于是周树人拿来了唯一的一本语文教材《鉴略》，开始读起来：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芒……”
读了二三十行，鲁爸爸开了口，“老师在群里说了，这一段要求背诵，背不出你也就不要去看会。”
此时朝阳照着西墙，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周树人知道不管是母亲、保姆还是长工，谁都无法营救行程。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完成作业。
虽然都是浙江人，但幸好鲁迅不是郭靖。他急急诵读，然后走进鲁爸爸的书房，一口气背完。鲁爸爸点点头，在家校本上签字“作业已完成”，然后说去吧。
本来应该很高兴，但周树人小朋友经过背诵之后，对水路的风景、美味的点心、热闹的赛会都觉得意思不大了。将近四十年后，他想起这一段往事，仍然奇怪为什么父亲要在那时候来叫他背书。
辅导作业的阴影，在周树人的心里徘徊不去。他有大把时间的时候，没有孩子需要他辅导；等他老来得子之后，周海婴刚满七岁他就去世了，临终前把辅导作业的重任全当作遗产留给了许广平。
2
胡适跟鲁迅相同的是，都娶了一个母亲包办的自己不喜欢的夫人；胡适跟鲁迅不同的是，胡适早早就跟夫人生了二子一女。
早在婚前十年，只有十七岁的胡适就在《论家庭教育》一文中强调“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亲。”所以生儿育女之后，胡适说到做到，统统丢给老婆江冬秀，自己超然事外。如果当时有专家发明“丧偶式育儿”这样的流行词，江冬秀一定引为知己。
江冬秀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仅仅读了几年私塾，认知有限。她每天上午处理家务，下午两点去朋友处打麻将，打到晚上十点回家。所以在辅导孩子作业这一点上，既是不为，也是不能。
胡适回来得更晚，六点下班十一点才到家。每个人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胡适除了读书、著文、上课、出轨之外，更重要的是社交混圈子。“我的朋友胡适之”在民国朋友圈里如雷贯耳，不花时间去经营而是留在家里辅导作业，怎可能交游广泛人见人爱？
有一回胡适家里大宴宾客，金庸的表哥徐志摩风一般冲进来，怀里抱着一本如百科全书一般厚的德国原装色情书，在座人士都争前恐后地抢看。胡适扫了一眼，微笑着评论：“这种东西，包括改七芗、仇十州的画在内，都一览无遗、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
别人用来辅导孩子作业的时间，胡适用来研究什么是含蓄和趣味。所以胡适的儿子胡祖望十岁就离开父母，独自在外上学。胡适虽然没时间跟他耗，大而空的指示还是有的，在信中要他过“独立、合群、用功读书”的生活，要求他“功课要考最优等，这才是有志气的孩子。”
一年后，有志气的孩子给爹地寄去成绩单，胡适一看“成绩欠佳”，忍不住怒斥：“这是最坏的成绩，你不觉得可耻吗？”还好胡祖望是孝顺孩子，因此也没有怼老子一句：“我觉得一览无遗不够趣味更加可耻……”
胡适一生之中，可能没有花半分钟在辅导作业上。所以虽然胡祖望后来也上了常春藤名校康奈尔大学，但远远没有达到胡适的期望；而次子胡思杜读了两所大学都未能毕业，最后死在大陆的时候，胡适连知都不知道。
晚年胡适沉痛地总结：“娶太太，一定要受过高等教育的。受了高等教育的太太，就算别的方面有缺点，但对子女一定会好好管理教养的。”
名满天下的胡适，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有人辅导作业，对孩子成才是多么重要。
3
但胡适的论调，梁启超听了一定不会苟同：我也只管写信，我也不辅导作业，但看看我的九个孩子?
梁启超跟原配夫人李蕙仙生了三个孩子：思顺、思成、思庄；跟第二夫人王桂荃生了双倍的孩子：思永、思忠、思达、思懿、思宁、思礼。梁启超每天晚饭喜欢给孩子在饭桌上讲自己的文章选题，一开始是小圆桌，后来换成了大圆桌，不然坐不下。像梁启超这样的子女数量，要是辅导作业的话，怕是骂起来一宿一宿不带停、打到最后会认错人的。
然而即便不辅导作业，梁启超的子女也个个有出息，九个里面七个都是留学海归：梁思顺是诗词研究专家，长子梁思成是跟林徽因比翼双飞的建筑学家，梁思庄是图书馆学家，梁思永是考古学家，梁思忠毕业于西点军校参加过淞沪抗战，梁思达是经济学家，梁思懿是社会活动家，梁思礼是火箭专家……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
只是梁启超的育儿成功学秘诀，除了跟胡适一样写信之外，更在于他自己的勤于铺路：梁思顺在加拿大要研究中国诗词，梁启超就买《东坡集》《韩柳合集》不远万里给快递过去；梁思永学考古，梁思成就为他联系自费参加考古学家李济的考古活动，甚至还联系国际考古学家斯文赫定带儿子去体验他在西北的考古；梁思成和林徽因要去欧洲度蜜月，梁启超不但慷慨资助五千美金，更是替他们规划行程：
“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马赛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
看看虽然发际线确实是问题，但若非梁启超自己就是人脉广阔又舍得花钱的大人物，梁思成要当建筑学家作教授娶女神林徽因，哪有那么容易？
虽然如今的时代不一样了，但望子成龙的心态却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与其恨铁不成钢、被孩子作业气到脑梗，不如努力奋斗、苦练内功、夯实自身经济实力、准备将来儿女万一要学建筑什么的时候，刷卡的姿势能尽量潇洒。好的教育，主要靠拼爹。如果实在力有不逮，对孩子又存有不切实际的企图和要求，那么讲真——
——辅导作业已经是成本最小的投资方式了。只是殴打的时候注意尺度，如今当孩子也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