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11年12月28日,紫禁城养心殿的冬暖阁内哭声一片,时任满清帝国最高位的太后隆裕,正召集王公大臣们商讨国事。
两个月前的10月10日,武昌爆发起义,全国各地要求清帝逊位的呼声越来越高,而才登基不久的新皇帝溥仪,这年才只有6岁,所有的决策和责任都落到了几乎从未参与过政事的隆裕身上。她心神不宁很久了,这次的事件似乎格外严重,比当年丈夫光绪和姑姑慈禧去世时还让她不安。
商讨断断续续,无外乎主战和逊位两个办法,要么亡国,要么丢命,但谁也无法承担如此沉重的后果。隆裕最后表态说:“顷见庆王等,他们都说没有主意,要问你们,我全交与你们办,你们办得好,我自然感激,即使办不好,我亦不怨你们。皇上现在年纪小,将来大了也必不怨你们,都是我的主意。”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袁世凯等一众大臣也随之一同大哭。
哭过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似乎在喃喃自语,“我并不是说我家里的事,只要天下平安就好。”
1912年2月12日,以隆裕名义代溥仪签订的《清帝逊位诏书》颁布,满清落幕,民国伊始。时任总理公署秘书的许宝蘅,在当天日记中写道:“ 二百六十八年之国祚遂尔旁移,一变中国有史以来未有之局。”
在这场被视为新旧时代更迭的辛亥革命中,有的人满腔热血构想新社会的蓝图,有的人盘算着趁乱篡权另起炉灶,有的人年幼懵懂无知,有的人还幻想奇迹发生不愿醒来。
只有隆裕,一个女人,她是最直接的当事人,也是被迫入局的“局外人”,最后却成为这场革命中无辜的伤心人。她是清朝的最后一位太后,却是一个无论是在家族中、历史中,还是在一段感情之中,存在感都低到尘埃里的女人。
2.
《清史稿》中对隆裕太后的记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都统桂祥的女儿,慈禧太后的嫡亲侄女,21岁嫁给表弟光绪皇帝,46岁薨逝。
关于她进宫前的人生,只知道她从小养在名门深闺,本名叶赫那拉·静芬,小名喜子,有两个姐妹,读过些书,性格温顺。据说她从小就是被慈禧选中的“儿媳妇”,慈禧很早就给自己的弟弟桂祥留话:喜子不要嫁给别人。
1889年,19岁的光绪皇帝与21岁的表姐静芬举行大婚典礼,21岁的少女从此开始了作为皇后隆裕的人生。与静芬一起嫁给光绪的,还有礼部侍郎他他拉·长叙的两个女儿,未来的瑾妃和珍妃。
光绪与隆裕的包办婚姻,并无感情可言,据说新婚当夜,光绪非常不情愿地站在皇后面前,大哭着说“姐姐,我非常地敬重你,可是你看,我多难啊。”
尽管有着后宫之主的身份,隆裕的存在感也依然很低。光绪不喜欢她,他更亲近性格活泼些的珍妃,加上又怀疑隆裕是慈禧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他既无法把她当妻子,也再不能视其为本该以礼相待的表姐。
慈禧也不算喜欢她,在慈禧留下的众多照片中,站在她身边的,往往不是作为媳妇兼侄女的皇后,就连侍从女官德龄、容龄的存在感都比隆裕高。这些黑白泛黄的照片里,她总是默默站在一边,木讷甚至略显怯懦地看着镜头或是地面,像一桩枯萎的木头。
她确实枯萎了,自从她嫁给光绪开始,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清早给太后请安,然后带着后妃们在太后面前侍奉,晚上回寝宫,顾影自怜,没有爱情,也没有自由,日复一日。唯一能令她稍微欣喜的活动,大概就是在在园子里散步,就连散步她也生怕打扰别人,所以她有时会选择在夜里散步。
在后世的传说中,隆裕因为嫉妒珍妃受宠,常常到慈禧面前告状,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美国传教士赫德兰1888年来华传教,他的妻子在20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是许多朝廷贵妇们的私人医生。赫德兰在《一个美国人眼中的晚清宫廷》一书中转述妻子的话:隆裕皇后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她面容和善,常常一副很悲伤的样子。她稍微有点驼背,瘦骨嶙峋,脸很长,肤色灰黄,牙齿大多是蛀牙。太后、皇上接见外国使节夫人时,皇后总是在场,但她坐的位置却与太后、皇上有一点距离。有时候她从外面走进大殿,便站在后面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侍女站在她左右。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就会退出大殿或者到其它房中。她脸上常常带着和蔼安详的表情,总是怕打扰别人,也从不插手别人的事情。
隆裕为人十分拘谨,不敢惹事,处处小心翼翼到敏感。有一次她的妹妹进宫看她,跟她说父亲想她,却没有她的照片,这件事困扰了她很久。她想给家人送一张照片,又不敢直接跟慈禧请示,不得已只好让容龄偷偷帮着找了张,托人送给父亲。
据说后来珍妃凭借光绪的喜爱卖官干政,被慈禧杖刑,隆裕见到珍妃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竟当场被吓晕过去。
3.
她可能太过平淡、无趣,连稗官野史似乎也很难找到她的任何绯闻大写特写,只能强行安插些无关痛痒的后宫争风吃醋琐事。在关于隆裕的各式记载里,她是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被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
有一件大概是隆裕入宫后做过的唯一出格的事,就是戊戌政变后,慈禧把光绪囚禁在瀛台,她还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去见了皇帝一面,尽管她还是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干脆陪着病重的皇帝抱头痛哭。
而她人生中存在感最高的时刻,也就是1912年2月12日,她代为颁布的《清帝逊位诏书》“……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举,此时的紫禁城,再也没有可以阻挡它下坠的力量,光绪和慈禧在4年前相继去世,6岁的溥仪还少不更事。在宣布皇帝逊位前,她也挣扎过,试图学习自己的婆婆慈禧,依靠主战派的力量跟革命党人拼死一搏,然而主战的内臣良弼,在得到隆裕肯定的授意后,很快遭到暗杀。走投无路的太后,最终同意袁世凯提出的清室优待条件,交出大权,至少在优待条件里,不会再有人殒命。
殊不知此举却将她一举推上“光荣”宝座,得到孙中山和袁世凯两派一致赞颂,称之为“女中尧舜”“以尧舜禅让之心,赞周召共和之美,值中国帝运之末,开东亚民主之基”,《大公报》也不吝誉美:“既非依附于帝王,亦未尝有垂帘之政绩,而独以让德高怀,召亿兆人之讴恩,曾不以国体之变迁,而稍驰其爱敬者,伊古以来,实惟前清隆裕太后。”甚至还有人称她为,“最先醒来的人”。
4.
然而事实是,她从来不懂什么“共和”,更无谓“尧舜”的夸赞,不想懂,也无力参与。
逊位诏书颁布10天后,上海《申报》于2月22日以《清后颁诏逊位时之伤心语》为标题报道说,2月12日,《清帝逊位诏书》由袁世凯在养心殿内呈献给隆裕太后,隆裕太后阅未终篇已泪如雨下,随后交给军机大臣世续、军谘大臣徐世昌盖用御宝。此时反对逊位共和的恭亲王溥伟自请召见,隆裕太后表示说:“彼亲贵将国事办得如此腐败,犹欲阻挠共和诏旨,将置我母子于何地!”此时无论是何贵族,均不准进内,于是盖用御宝陈于黄案。“清后仍大哭。清帝时立清后怀中,见状亦哭,袁世凯君及各国务大臣亦同声一哭”。
她自始至终担心的,从来就不是权力的旁落,而是一旦没了权力,她该如何守护身边人的命运。
在清帝逊位前,德龄出了宫,后来在上海结识了美国驻沪领事馆副领事怀特,两人不久后结婚。她在南北议和期间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现在的皇太后是一位很仁慈的女性,她读过一些被译成中文的外国历史书,她很愿意学习并培养皇帝。”她还特别强调隆裕太后的脾性“她是一位温和的、文静的、谦逊的人,有点冷漠。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和她的婶母兼姑姑——也就是已故的慈禧太后相比……她根本不想去控制政府,这点我非常确信。她想要的仅仅是平安而已。”
她唯一希望的,“只要天下平安就好”,天下平安了,她和她的家人也就平安了,可惜这个愿望,在乱世中却是奢侈。国运既衰,历史又把她推向了前台,她不能挽大厦之将倾,只能任人摆布。
5.
诏书颁布后,隆裕太后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去,她开始变得起居无常,食不下咽,常常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太监们只好提个水果袋子跟着她。她还是常常哭泣,没人知道原因,她也不愿说。溥仪后来也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我给太后请安时,常看见她在擦眼泪”。
1913年正月,退位诏书颁布后的第二年,隆裕太后在紫禁城内薨逝。
临死前,她身边只有养子溥仪、民国总统袁世凯、内务府大臣世续以及几个随从的宫女。她先对世续说:“孤儿寡母,千古伤心,睹宫宇之荒凉,不知魂归何所?”随后又转头告诫溥仪,“汝生帝王家,一事未喻,而国亡,而母死,茫然不知。吾别汝之期至矣,沟渎道途,听汝自为而已。”之后便撒手人寰。
很久以后,人们将《清帝逊位诏书》赋予熠熠生辉的宪政意义。再没人记起这位太后,她就像一件满清的遗物,被时代彻底抛弃。
而她当初哭着妥协拼命保下的皇室优待条件,在1924年被军阀野蛮推翻,溥仪被逼离宫,紫禁城被收归国民政府所有。
1925年,也是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成立,紫禁城正式对外开放。